兩個世代的彼此查包養網詰問——第二顆眼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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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龍應臺專欄

MM致安德烈


1.波斯尼亞的廣場

親愛的安德烈:
    你了解莫斯塔(Mostar)這個城嗎?能夠不了解,因為波斯尼亞戰爭爆發,這個波斯尼亞城市的名字天天上國際媒體時,你才7歲。戰爭打了3年,逝世了10萬人?鴉 戰事結束了,可是心靈的傷口撕開,最難縫合。雞犬相聞的常日鄰居忽然變成燒殺擄掠強奸者,荒煙蔓草中挖出萬人冢,萬人冢中發現本身親人的尸骨,都是太可怕的經驗,何故忘懷。我記得,當時人們最驚異的是,這種因族群而彼此殘殺的屬于原始部落的冤仇,怎么會發生在將近進進21世紀的當下,怎么會發生在最以文明和文明驕傲的歐洲?
  我的感覺是,20世紀發生過12年納粹和10年“文革”這兩個文明年夜發展之后,波斯尼亞的族群相危害,已經不克不及讓我驚奇了。我只是在想,當戰爭過往之后,普通俗通的太陽堂堂升起的時候,同樣的人還得生涯在同樣一塊地盤上──他們的成人怎么再,被她的話傷害時的未來。”藍玉華認真的說道。抬起眼睛注視對方,他們的孩子又怎么再在一個學校里上課、唱歌、游戲?
  我的疑問,后來就“揭曉”了。1995年,你10歲那一年,戰爭協議簽下了,可是莫斯塔這個城,裂為兩半。原來的少數塞維爾族被趕跑了,信上帝教的克洛艾西亞族住在城西,信伊斯蘭教的波斯尼亞族住在城東,中間隔著一個廣場。分歧族群的人早上分別到分歧的市場買菜,把孩子送到族群隔離的學校往上學,彼此避開路途相遇,早晨坐在家里看各自的電視頻道。一個廣場隔開兩個世界,準備老逝世不相聞問。
  所以我看到上面這條新聞的時候,確實很驚奇:莫斯塔人在他們的中間廣場上為李小龍的雕像開幕。波斯尼亞跟李小龍怎么會有關系?
  原來,當地有個作家,苦苦思考要怎么才幹打破僵局,讓廣場東西的人們從頭開始對話,讓這個城市從頭得回它正常的生涯。他的主張是這樣的:找一個人物,這個人物是上帝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同樣熱愛又尊重的,然后讓莫斯塔的藝術家為他塑一個銅像,放在廣場的中間。這個人物所喚起的集體記憶和感情,可以使城東和城西的人心為之軟,情為之動,逐漸愿意握手。這個人物,就是李小龍。原來,在一兩代波斯尼亞人的成長過程里,不論是上帝教還是伊斯蘭教徒,李小龍都是童年記憶所系,在波斯尼亞人的心目中代表了“忠誠、友愛、正義”等等美妙的價值。藝術家們在開幕時說,他們渴望波斯尼亞人會因為對李小龍的配合的熱愛而言和,也盼望此后別人一提到莫斯塔這個城市的名字,不會立刻聯想到恐怖的屠殺和萬人冢,而會想到:他們的廣場上站著世界上第一個李小龍的泥像。
    這是一個公共藝術了,一個鍍了金色的李小龍雕像,在城市的焦點。安德烈,你曾經質疑過,墻上掛著木雕天使是藝術還是Kitsch(普通譯為“劣質品”)? 那么我問你,這個莫斯塔的雕像,是藝術還是Kitsch?
2. 仙樂飄飄處處聞
    然后我想到另一個跟藝術碰撞的經驗。你記得往年我們一路往看Sound of Music 音樂劇?它在噴鼻港被翻譯做“仙樂飄飄處處聞”,在臺灣是“真善美”,風靡了全世界之后又迷住了整個亞洲。“Do-Re-Mi”的曲子人人上口,“小白花”(Edelweiss)的歌人人能哼。在英國,它風行到什么水平你了解嗎?據說在冷戰期間,英國當局的緊急戰時辦法手冊里甚至說,假如發生核戰,BBC就廣播Sound of Music的音樂來“安寧人心”。
    我一向以為它風靡了“全世界”,到了歐洲以后才發現,這個以奧天時為場景,以德國歷史為佈景的音樂劇或電影,德語世界的人們最基礎不太了解,年夜部門的人們,沒聽說過;大師以為是正典奧天時“平易近歌”的“小白花”,奧天時人沒聽過,它純粹是為劇本而寫的百老匯創作歌。哈,我所以為的“全世界”,只是“英語世界”罷了。
    30年前看過電影版,現在舞臺版來到了噴鼻港,是的,我很想看,想了解一下狀況我30年后的目光能否仍舊會喜歡它,並且,我更獵奇:你和飛力普這兩個德國少年,加上正在我們家中做客的奧天時年夜學生約翰──你們對這個百老匯劇會怎么反應?
    演藝中間擠滿了人。你必定不會留意到我所留意到的:良多人和我一樣──中年的怙恃們帶著他們的少年兒女來看這個劇。我料想,此中必定有一個躲在心里不說出口的企盼;中年的怙恃企盼他們的兒女,能清楚本身,哪怕是一點點。當少年兒女了解怙恃被什么樣的電影感動、為什么樣的老歌著迷時,兩代之間能夠又多了一點點體貼和容忍。還沒進場,中年的怙恃已經不由自主哼起那熟習的曲子,幕起的那一刻,他們又異樣地安靜,少年們怪僻地回頭,似乎第一次發現:原來怙恃也曾經少年過。不論是Bee Gees 和Brothers Four的演唱會,或許是“梁山伯與祝英臺”的舞臺劇,我都看見這代與代之間的感情密碼,暗暗浮動,像巷弄里看不見的花噴鼻。
  我坐在你們三人后面,透過你們三個人頭看向舞臺。幕起時,掌聲雷動,你們不動,像三坨面粉袋。歌聲繞梁,人們興奮地跟著唱“You are sixteen, going on seventeen”,面粉袋往下垮了點。7個高矮紛歧有如音符高下的可愛孩子在舞臺上出現時,噴鼻港觀眾報以瘋狂掌聲,你們把頭支在手掌上,全身歪倒。七個孩子開始依口令踏正步時,你們似乎“頭痛”到完整支撐不住了。當百老匯式的奧天時“山歌”開唱時,我彷佛聽見你們發出嗟歎,不知是飛力普還是約翰,說,“Oh, My God!”
    中場歇息時,大師魚貫出場。我還沒開口問你們是怎么回事,你已經帶頭說,“我們不要看下半場!”我也沒放過你們,問,“為什么?是不是劇本以納粹為佈景,你們覺得不舒暢?”
    “才不是,”你們異口同聲,然后你說,“媽,難道你不覺得嗎?是咀嚼的問題啊,整個劇甜到難以下咽,受不了的Kitsch,你能忍耐這樣的藝術啊?”
    奧天時的約翰在一旁直點頭。飛力普說,“包養網走吧走吧!”
    于是我們離開了扮演廳。哎,好貴的票啊,我想。
3 .兩顆眼淚疾速出場
    所以我想問你的是這個,安德烈:在你心目中,什么叫Kitsch?你父親那一代德國人掛在墻上的木雕瑪麗亞和天使是藝術還是Kitsch?你的藝術家伴侶拍攝電線桿和下水道加以技術處理,是藝術還是Kitsch?芽 李小龍的雕像,假如放在噴鼻港觀光商舖的攤子上,和畫著一條龍的T-shirt堆在一路,能夠被看做典範Kitsch,可是當他的鍍金雕像站在戰后波斯尼亞的一個廣場上,被賦予當地的歷史意義和平易近族傷痕記憶的時候,同樣的雕像能否還是Kitsch?或許,因為意義的嵌進,使得Kitsch獲得全新的內在,因此有了藝術的力度?
    你們三個小家伙對Sound of Music的反應,讓我吃驚,也使我清楚了為什么american音樂劇這個扮演情勢在歐陸一向風行不起來,用你的話來說,它放了太多的“糖”,太“甜”。可是我在想,能夠太“甜”只是緣由之一,更里一層是不是還有文明“簡化”的反感化?譬如,身為東方人,我從來就不克不及真正喜歡普契尼的圖蘭朵公主或蝴蝶夫人。并非“過甜”的問題,而是,它無可防止地把東方文明徹底“簡化”了,對生涯在東方文明內的人來說,這種“簡化”令人難受。
    哈伯瑪斯的學生,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,曾經說,Kitsch就是緊緊捉住一個假的感覺,把真的感覺稀釋失落。昆德拉的說法更絕:Kitsch讓兩顆眼淚疾速出場。第一顆眼淚說:孩子在草地上包養網跑,太感動了!第二顆眼淚說,孩子在草地上跑,被感動的感覺實在太棒了,跟全人類一路被感動,尤其棒!
    使Kitsch成為Kitsch的,是那第二顆眼淚。(“不成蒙受之輕”)
    我喜歡看孩子在草地上奔馳,散起的發絲在陽光里一亮一亮。你和飛力普幼小時,我經常從寫字桌抬頭往窗外看,看你們倆在花園草地上種黃瓜,抓蟋蟀,聽你們稚嫩的聲音,無真個眼淚就會涌上來。我簡直就是Kit做出了這個決定。”sch的化身了,還好昆德拉說,那第一顆眼淚不是,第二顆才是Kitsch.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MM

安德烈致MM
 
1.悶逝世人
親愛的MM:
    經過一個辛勞的學期,我總算回到德國的家,度過3個禮拜的冷假。所謂家嘛,就是一個能讓你懶惰、暈眩、瘋狂放松的處所。在回噴鼻港之前,我跟伴侶開車往了一趟慕尼黑。路卡斯在那里上學,他往上課,我無聊,就本身逛到了現代美術館。館里剛好有一個個人特展,展出藝術家叫Dan Flavin。
    事實上,路卡斯是要我最基礎不要往美術館的,他說那些展覽都“悶逝世人”。我實在沒事可干,所以還是進往了,逛了足足兩個小時,只不過證實了他的話:悶逝世了。
    這個個展占據大要10個房間,每一個房間都塞滿了各形各色的霓虹燈管。剛進往時,你以為這燈不過是個有興趣思的佈景吧,結果不是,里面還真的什么都沒有。這些霓虹燈,就是展品自己。紅燈、白燈、綠燈,亮到不可,亮到你眼睛睜不開,簡直走不進房間里往。我從一個展現間摸到另一個展現間,每個房間就展現著墻上這些長長短短的霓虹燈!連走廊上都是紅燈綠燈。
    我在強光中走到最中間一個房間,發現它跟其他房間隔絕,所以我獵奇了。走進往,哇,你說里面有什么?整個房間罩著暗暗的“黑燈”─包養網─也就是任何一個蘭桂坊的酒吧會用的那種照明方法,幽黑幽黑的。其他就什么都沒有了。
    離開美術館的時候,我一點也沒覺得本身遭到藝術的什么啟發或是“震蕩”。俗語說,藝術因人的“目光”而異。好吧,我的眼睛可真的是被這一個藝術展覽的強光射得七葷八素,現在一閉眼就看見光,真的產生“目光”了!
    你問我,莫斯塔的李小龍雕像是藝術還是包養Kitsch,那我倒過來問你:李小龍雕像跟慕尼黑現代美術館那個個展比較,哪個是藝術?那堆霓虹燈,放在最高級的美術館里正式展出,該是“藝術”了吧?可是它給了我的只要頭暈跟眼睛發疼。李小龍的雕像,還鍍了金,是Kitsch嗎?可是它很能夠感動了人,使本來伸出手想打鬥的人反而握了手,這豈不是藝術的氣力?
2. 膩逝世了
    你說的Sound of Music那場表演,天哪,我當然記得。我對音樂劇本來就沒什么興趣,這個什么“仙樂飄飄”或“真善美”我在德國時連聽都沒聽說過。我們3個人中場就堅決要走,實在是因為受不了了。先是奧天時的“傳統服裝”,然后是奧天時“山歌”,然后是“小白花”所謂“平易近謠”,到后來連納粹都上戲了,實在是到了忍耐底線。我也記得你問我們“為什么”,我也記得我們的答覆:一個人能夠吞下Kitsch的量是無限包養網的!這個百老匯劇把德國和奧天時的刻板印象發揮到極致,加“糖”到極致,我們快“膩”逝世了。
    我們的反應其實不難懂得。你想想看,把飾演中國人的演員放到舞臺上,讓他們戴上斗笠,畫上兩撇山羊胡子,褲管卷起來,站在水稻田里,然后讓他們站在那里唱american人聽起來貌似中國歌的Ching-Chang-Chong,請問你能不克不及連看兩個小時這樣的扮演?你保證中場不離席?
3 .Kitsch排名前十年夜
    藝術和Kitsch之間的界線確實是含混的,我其實沒有資格判斷──算了,不跟你和稀泥。他媽的妥協。我就明白給你一個我心目中的“Kitsch排名前10年夜”清單吧!
    一、The Sound of Music音樂劇──我今生絕不再看此劇。
    二、磁器小雕像──尤其是帶同黨的天使。
    三、(自從我來到亞洲之后)毛產品這三天,我爸媽應該很擔心她吧?擔心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婆家過得怎麼樣,擔心老公不知道怎麼對她好,更擔心婆婆相處得不──包含帶紅星的軍帽、寫“為國民服務”的書包,尤其是以毛主席的一只手臂做為指針的各類鐘表。
    四、任何展現“愛國”的東西──尤其是美式的,含老鷹、星條、著禮服的兵士等。
    五、任何展現“宗教”的東西──(你記得經常來按門鈴向我們宣教的那些什么什么“見證”的女人嗎?對,我指的就是她們拿出來的文宣品,永遠印著一個耶穌被一群膚色有黑有白的“多元文明族群”的小孩所圍繞。)
    六、受不了的“搞笑”恤衫──Smile if you are horny, Fill beer in here, 我很煩,群眾總是蠢的……假如還要我看見一個人穿著差人的恤衫而他其實不是一個差人,我就想逃跑。
    七、勵志年夜海報及卡片──這種海報,必定有漂亮的風景,寧靜的海啦,山啦,叢林小徑啦,必定框個黑邊,然后寫著年夜年夜的主題:聰明,誠實,毅力,有恒,愛心……
    八、電視里頭的番筧劇,還有電視裡面真實的人,可是他以為本身的人生是電視里頭的番筧劇──包含譬如你必定沒聽過的“OC ”。這是全世界最風行的青少年番筧劇之一,演一群有錢到不了解本身流油的加州少男少女。
    九、american鄉村歌曲──甜到不可。
    十、你對我和飛力普的愛──母愛絕對是Kitsch……唉(嘆)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你的安德烈  
              MM: ytlung@gmail.com  
              Andi: andi_walther@yahoo.de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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